一
早高峰时,阿青的脚踏车在一大堆电动车中穿梭。从家到单位,得有三刻钟的时间,这条线她骑了很多年,熟门熟路,大小转弯,红绿灯数,对此她都煞清。阿青的膝盖、腿、双手似乎可以自动配合,在连夜照护老母亲最疲惫的那一阵,骑车的阿青甚至在红灯停时眼皮搭牢,绿灯行时一激灵,膝盖往前,脚踏立马转动,哪里会想到此时阿青已经50多岁了。
明明疲倦至极,阿青还是抖擞精神,忙完家里忙工作,报社财务的工作可是不能出点差错的,一个小数都不能有毫厘之别,否则就得从头来过。穿着得体、面容清秀的阿青,不允许自己出任何差错。她言语不多,见人微笑,手上活计清爽利落,做到55岁本该退休了,也送走了老母亲,退休生活在眼前,可磨不开领导挽留的面子,又返聘了5年,又在城市的大小马路上滚了5年的脚踏车。
阿青是家里大姐,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,一家家的老少事不少。年轻时经历过婚姻坎坷的她,常年独居。47岁那年,父亲中风,母亲照护维艰,她毫不犹豫地接了父母来家同住照顾。
父母不喜欢钟点工打扰。阿青就前一晚烧好第二天的饭菜,按顿放好需要服用的药,她上班去,中午母亲热一热饭菜,照应下父亲,马马虎虎过得去。晚上下班路上,她顺便去菜场,再回家洗切炒煮。一日三餐都写菜单安排,翻花样荤素搭配营养均衡。父母吃得开心得像小孩子,阿青的辛劳也似乎消失了。可是,哪能不累呢?那几年,阿青的累是到骨子里的,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发烧。小妹妹看得心疼,担忧阿青这样下去不是个事,劝老父母去了养老院,让阿青喘口气。
父亲去世后,每周都要长途跋涉去探望母亲的阿青,看到母亲伤心过度得阿尔茨海默病了,难过又心痛,又把母亲接回了家。她请了保姆白天帮忙照顾母亲,晚上还是自己来。母亲白天睡精神了,晚上开始折腾。她哄母亲睡觉,有时一哄要哄到半夜三更。她轻轻唱歌,轻轻给母亲拍背,不知不觉就到午夜了。所以,才会有骑脚踏车上班等红灯那片刻,眼皮都会恨不得粘牢。
虽然弟弟、妹妹也帮着配药等,但一天一天实打实的饮食起居都是阿青扛着,就这么前前后后扛了8年,直到母亲84岁去世。如今70多岁的阿青回忆起那些年的疲惫,直叹不晓得哪能熬过来的,“不过,我蛮安心的,姆妈最后几年生活质量还可以。妹妹、弟弟也都看到了我的付出,对我都蛮好的”。有这样的大姐在前面为他们“蹚雷”担起无数琐细劳累,他们实在是幸运,怎能不感恩呢?阿青大眼睛,鼻子挺,很是清秀,笑起来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,若涟漪,那里藏着年复一年的操心。可是,阿青无怨无悔,涟漪慢慢荡开去,淡定清越。
上海街头
二
当阿青的脚踏车穿梭在清晨的城市时,阿红已经完成了一大堆事。她一般四五点就起来了,给女儿、女婿做好早餐,买好菜,照顾外孙女吃喝拉撒,待钟点工上门后,她抱着外孙女出门晒太阳,时候差不多了,回家做午饭,安顿外孙女午睡。这时,她才有点自己的时间,看会手机,看会书,很快又要准备晚餐了。
阿红生女儿时大龄了,待女儿结婚成家生小孩,阿红已经奔七了。她放弃了自己的寓所,放弃了自家附近的姐妹圈,和女儿、女婿一起照护婴孩。等外孙女上幼儿园幼托班了,她依旧不得闲,每日上午送孩子,下午接孩子,忙三餐。一天天过去了,退休后还能参加单位攀岩比赛的阿红,也觉得力不从心起来,但她的心力总是提着,她还有很多事要做。
每逢周日,她不必照护外孙女,但要去看望老母亲。4点起来,熬鸡汤,用密封盒盛好,她提着鸡汤坐车去沪郊的一家康复院,已然认不出人的老母亲在那里有几年了。早些年阿红的女儿尚未成家生女,母亲一直和阿红同住的。母亲慢慢糊涂的那几年,外出聚会阿红都要把母亲带在身边,偶尔去旅游,就托妹妹帮忙。母亲喜欢跟着阿红住,她这个大姐也必然负起责任的。责任,是刻在阿红血脉里的词。一周忙下来了,周日又这么早起来,这么早赶公交车、地铁,阿红却不打瞌睡,拿出双肩包里的《外国文学》慢慢看。杂志上有密封盒里汤水的微温,书页里人世间的窸窸窣窣虽然总逃不掉那些爱恨情仇,但在70多岁的阿红眼里,那些文字依然魅力无穷。又隔一个周六,阿红必要一大早赶去花桥老住处,与那里的木兰拳姐妹相聚。她们是她带出来的拳友,她坚持隔周与她们会面切磋拳艺。
说起来,阿青和阿红曾经一起打木兰拳很多年,还被推荐为领队,参加相关比赛,直到家事实在繁杂,阿青的膝盖出了问题,各自才退出拳圈,但阿红在身边又开辟了小拳队。阿青送走老母亲,彻底退休后,去学跳舞、去学唱歌、去聚会,充实得很。疫情后,阿青更是加强锻炼,除了安排自己一日三餐,每天必去公园散步1小时、踮脚100下,还在网络上练唱歌,似乎时间不够用呢,丝毫没有所谓独居的寂寞。出来见面吃饭,上海阿姐阿青、阿红总要打扮舒齐,轻施口红,清清爽爽。阿红更是不会随便浪费外出时间,顺便要去上海图书馆还书、借书。那些文字,是她繁杂日子里的“气口”。
三
她们俩都是20世纪50年代初生人。个人的命运和那个时代休戚相关。
阿青到沪郊插队落户,1968年10月25日是她至今难忘的下乡日子。1979年春离开农场。在农场,阿青埋头苦干,还被评为劳动模范。回城后,她先是顶替母亲在郊区中学做行政,后来考档案职称,考财务职称,边学边考,最后落脚报社财务,认真安静,活计一流,做人靠谱。遭际婚姻坎坷,但她放得下。如今稳定自在的日子让阿青安心。一路跌跌撞撞的心力,成全当下实实在在的安心。
阿红离开上海去西双版纳橡胶农场的日子是1968年12月,1979年4月回上海,在这11年里,她先做农活,后去昆明某中学做代课老师,从百里取一的比例中脱颖而出考上云南大学夜大学。回上海后,她顶替进工厂,1980年读业余大学中文系,边上班边读书,1984年大专毕业后,经过笔试和面试进了报社。人生转向,她前10年做副刊编辑,后10年做记者,摸爬滚打,是彼时报社里的担当。家庭生活也非一路顺畅,身体也会出状况,可是阿红终究扛下了所有。她几次买房换房,在有限的资源里腾挪,为子女也为自己收获了生活更多的可能性。西双版纳的历练,好像使阿红拥有了某种基础能量,让她在纷繁的城市生活中且坚韧且游刃。
阿青和阿红从各自的生活路径出发,磨炼,相遇在报社,相知相友,在职退休,融入了彼此的生活。
我这个“60后”,和她们在1997年和2003年一起走川藏,彼此结下姐妹情。我叫她们大姐,从她们身上感受到上海阿姐的生命活力和坚持坚韧的心气心劲。我记得,我在亚丁高反最严重时,阿青姐给我服用硝酸甘油、把脉观察,阿红姐请客栈服务员灌氧气袋。在拉萨时,阿红姐放弃游览陪我去医院打吊针。阿青姐某年冬日做东,体贴地携一件薄羽绒马甲而来,以免怕冷的我在饭店着凉。2022年,我颈椎病严重犹豫手术与否时,她们时刻留言宽慰和建议。我们隔一段日子会聚一聚,吃吃饭聊聊天,分享彼此的心情和日常,好的差的都畅谈,最后哈哈大笑几回。无奈无力诸多,还是要好好过下去。我们的微信群名就叫“川藏三姐妹”。
2013年10月18日中午的场景犹然如前。是日上午,我约了她俩去上海中国画院看画展,中午聚餐于彼时还在岳阳路上的南伶酒家。饭后各自返家,阿红姐招呼我坐她的助动车,“带你一段”。我想着仅一公里的路,就试试吧。阿青姐晓得我从未坐过助动车的,看我抖抖豁豁的样子,大叫“阿红,开得慢点啊”。阿红姐一握把手,一踩脚踏,哧溜就上路了。幸好就一点点路,否则我可不敢坐。
这一回望,十多年过去了。
70多岁又怎样?清越的青,浓郁的红,上海阿姐扛得住岁月磨。
原标题:《清越的青,浓郁的红,上海阿姐扛得住岁月磨》
栏目主编:黄玮 文字编辑:黄玮
来源:作者:龚静